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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
  忙碌了足足一夏,期间匆匆回家数次,连照面都没能跟人打,程老爹终于结束了暑期档野外练兵的悲催生涯,晒的好像在墨鱼汁里面泡泡浴过了一般。少商看萧夫人正往亲爹脸上颈上擦晒伤药膏,故意装着嫌弃:“阿父,你现在这模样和阿母少说差了二十岁,若是生人见了还当你们是父女呢!”

 “去去去!你阿母才不会以貌取人那般肤浅呢!大丈夫首要看品,再来看才干,三来看情意…啊,元漪,是吧…”

 程老爹讨好的望向子,萧夫人并不说话,眼波转间,含嗔半怨的瞪了丈夫一眼,老程当时就酥了一半骨头。

 “那阿父上回说什么给我择婿只看脸,怎么到了我这阿父就不衡量品担当啦?!”少商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。

 “第一,那凌不疑又不是为父挑来的,为父还没那么大颜面。第二,你阿母挑了为父,说明她不肤浅,而凌不疑挑了你,说明他很肤浅,与阿父有什么干系。”论斗嘴,程始当年也是乡里一霸,所向披靡。

 少商略一思索话中深意,岂不意思自己除了脸别无所长?!她眼睛都气红了,愤而离去。

 程老爹对着女儿的背影点了点食指,扭头对子道:“这傻妞没半点眼力劲,你我夫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,儿子们都知道避开些,就她还过来杵着!”

 萧夫人含笑道:“嫋嫋是想你了。子晟赠了她两匹良驹,当真是行千里的膘壮好马。她哪个兄长都不许碰,都给你留着呢。唉,阿颂眼馋的什么似的。”

 程始得意的抚了抚短须,眼疼爱:“嫋嫋就是嘴上顽皮了些,心地还是好的,知道孝顺友爱,体贴老父…我这回给她带了一箱子好东西,给她添到嫁妆里。呃,也给姎姎分点儿。哦对了,还有两小罐西域来的羊油膏,原先韩大将军只匀给我一罐的,我用三十匹苎丝又多换了一罐给傻妞。秋干气燥的,到时你俩擦在脸上手上,比都城里的香脂强。”

 萧夫人笑而不语。心想丈夫对葛氏的怨恨大约一辈子也不会消了,不过总不能姊妹俩厚此薄彼,此乃兴家大忌,回头从自己处匀些给姎姎。

 “大人!大人不好了!”青苁夫人气吁吁的从门外奔来,“嫋嫋要将那两匹两句送给大公子和二公子,说是不给您了!”

 程始拍案大怒:“这个不孝女!元漪,那两罐羊油膏都给你,你擦一罐丢一罐,显得我们阔气!”

 萧夫人伏案抖肩,闷笑不已。

 …

 程始既然回来了,迟来的定亲宴就得补上。萧夫人知道其中利害,不敢放手给程姎,亲自采办了酒水菜肴果蔬以及从万家借来的庖厨,张罗的十分丰盛。果然,皇帝犹如放了一头巡逻犬在程府门口一般,得知程家没慢待养子后,又赐下三十坛御封的金香酒。

 晒成非洲食人族酋长也不是没有好处的(为什么是食人族呢,因为程老爹一笑两排雪亮的大白牙,看着十分渗人),对着一干老上司老下属老朋友,程老爹就是脸红尴尬也看不出来,很顺利的大剌剌领新郎婿团团见了一圈亲友。

 可惜凌不疑身份权柄放在那里,兼自带北冰洋极强寒,除韩大将军还能受他敬酒,其余宾客俱是坐立不安,不是忙不迭起身拜谢就是躬身致礼,看的程老爹暗自摇头苦笑。

 比较新奇的是楼家也来人赴宴了。

 少商一直在宫里不清楚,楼程两家为着表示不曾因为退亲而暗生龃龉,更为着维持情,其实过去数月萧夫人一直带着程姎赴楼家的邀筵,倒还收获结亲意愿若干。

 这回来的之前刚远游在外的楼家二公子,即楼垚唯一的同胞兄长。楼二公子长袖善舞,左右逢源,还买一赠一的带了一名金贵的陪客——同窗好友,袁慎。

 凌不疑目光清冷,单手负背而站,静静看去。

 袁慎缓缓踱步到廊下,目光不避不让。

 两人对视一阵,最后是袁慎先开的口:“…是我眼拙了,当初在驻跸别院时,就该看出你对少商君有意。”他当时就觉得凌不疑待女孩有些异样,只恨没深想!

 “都说善见公子深得皇甫夫子言传身教,可别连姻缘之念都学了去,不好好娶生子,闲来无事只知惦记别人的室。”凌不疑虽寡言,但一张嘴也是剧毒无比。

 袁慎脸上一僵,但他随即恢复风度翩翩的常态:“姻缘由天定,吾不敢妄言。然而,将来吾定是要去尊府墙外唱歌的。甚么卫风郑风,吾要一一唱遍。”绝不像恩师一样,只唱一次就黯然退场!

 卫郑之音多有关男女之事,袁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,我不痛快,也绝不让你痛快。

 凌不疑以目示意:你这是耍无赖。

 袁慎回敬目光:说的好像你不是靠耍无赖讨上新妇的一样。

 凌不疑:我与她才是姻缘天定。

 袁慎:天定?是天子定吧。真当我读书读傻了啊。

 “…善见公子还在相亲么?”凌不疑忽道。

 袁慎呆滞一刻,知晓其意,黯然道:“我终是得成亲的。”相敬如宾,互相体谅就是了,世间寻常夫不都这样么,不知道以后何处再去寻一个讨人喜欢又妙语如珠的程少商。

 凌不疑笑了,刹那间犹如雪树漱银,令人不敢视:“那就好。在下先恭祝善见公子得逢佳缘。公子来诵唱之时,吾一定携妇登墙,洗耳恭听。”敢来?看那只小狐狸不从墙头砸东西下去才怪,袁善见还当她像桑氏夫人那样好脾气。

 回府途中,凌不疑斜倚着车梁,年轻白皙的面庞微微发红,风吹散微醺之意,过不多时马车驶入巷口,车旁两行侍卫止步,众人只见凌府门口站了一名文士打扮的长须中年男子。梁邱氏兄弟赶紧双双下马,搀扶着微醉的凌不疑下舆。

 凌不疑扶着梁邱起的胳膊,边往里走去,边笑道:“欧先生怎么站在门口。”

 欧观笑着走在其旁:“少主公好薄情,自己去赴定亲喜宴,却将老朽留在府中应付王家的纠。那金香酒老朽可是垂涎多了啊。”

 梁邱飞奇道:“王家又来啦?这都第几了。”

 欧观道:“今若非老朽三寸不烂之舌,王家父子就要闯去程家定亲宴了。”

 梁邱飞撇撇嘴,颇有鄙夷之意。

 庭院冷清,四下无人,凌不疑边走边想,片刻后停下脚步:“欧先生这就去草拟调令,就照之前议定的,着张擅领左骑四队去王隆处帮衬,不必尽听其言,相机行事即可。再让李思点两组弓手,两队强弩卫,另五百兵去车骑将军帐下听令,要恭敬些。”

 欧观拱了拱手,领命而去。

 梁邱飞惊道:“卑职以为少主公是不会答应的。”

 “阿飞。”梁邱起低声斥责。胞弟看着身量高大弓马娴熟,其实年岁只比未来的少主公夫人大数月,又受府中众人疼爱着长大,骨子里实是一片天真。

 “晾了他们七八,也够了。”凌不疑单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,不无疲惫。

 梁邱飞不敢置喙,只能不的嘀咕:“那王淳自己养了一帮酒囊饭袋,练出来的兵连县衙里当差的都不如,真是现眼!剿几个山贼都险些被人掀了大营,还要少主公替他遮掩,假称这是什么疑兵之计,这才没在众将领面前丢人。幸亏没娶他家女儿,不然姓王的还不更得摆老丈人大舅哥的派头…”

 凌不疑淡淡看了他一眼,梁邱飞立刻住嘴。

 梁邱起暗叹,上前转过话题,轻声道:“少主公,今你饮酒不少,何不在程府歇一晌。卑职看少女君今一直没出面,说不得就在后院等您呢。”

 等他?凌不疑卸剑履踏进屋中,心中暗嗤一声。那小狐狸再投十次胎都不会这么做,“她说明有大阵仗,要好好歇一,叫我别去烦扰她。”

 梁邱飞叹道:“少女君也太…为何不能一门心思扑在少主公您身上呢…”

 凌不疑闭目良久,才自言自语:“…会自己周全,这样很好。”

 梁邱起招呼侍童和婢女过来服侍,自己揪着胞弟的领子往外走去,低声道:“你知道什么,当初霍氏夫人就是一颗心全扑在了凌家,掏心掏肺待之,结果如何。再说,少主公身居朝堂之高,家妇若不懂周全,难道要事事让少主公亲自动手。”

 梁邱飞恍然大悟:“原来如此。…兄长,你怎么知道这么多。”

 梁邱起放下胞弟的领子,板板正正道:“为兄有四位红颜知己,这些事,自然知道的比你多些。”

 梁邱飞顿时一脸崇敬,高山仰止。

 凌不疑坐在胡上,隐隐听见屋外两兄弟的对话,一时间仿佛神思外游,静静的凝视着窗棂上的一盆小小金橘,娇的绿叶衬着小巧玲珑的油亮果实,如赤金。

 次一早,凌不疑点了一辆轻便精美的軿车出门,亲自上程府接了未婚,出城后一路往东行去。此时秋高气,沿途乡间风景美不胜收,少商原本心情甚悦,可恨身旁的美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,沉默而寡言。于是少商就跟骑行在车旁的梁邱飞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。

 “…少女君您不知道,车骑将军御下,那是出了名的以酒财帛收买人心。哪怕当初收入帐下时是一员悍将,没几年也被酒泡软了骨头。哎哟我那张李两位兄长哦,真是要受罪了。”梁邱飞显然对那调遣之事依旧耿耿于怀。

 “诶,飞侍卫此言差矣。酒财帛哪有人不爱的,我也…”眼见凌不疑视线扫来,少商连忙改口,“我那万家伯父就爱的很,也没耽误他行军打仗呀,王将军定然还有别的不妥。”

 “自然还有别的!”梁邱飞有一肚子的牢要发,正说下去,却见兄长瞥来不赞同的目光,只好转而道,“总而言之。这几年王氏给我们少主公惹下了好些麻烦。”

 梁邱起赶忙骑过来道:“车骑将军到底是太子的长辈,看在东宫的面上,也不能叫王氏一门太失颜面。”

 “那还不容易,让王将军早些致仕嘛。”少商道,“以后安享富贵就是了。”

 “致仕?哈,王家那样恋栈权位的…”梁邱飞看见兄长眼睛瞪的更大了,“总之他们不肯致仕。”

 少商笑道:“他不愿意自己致仕,你们可以帮他致仕嘛。”

 “不知吾妇有何妙计。”凌不疑终于忍不住开口。

 梁邱氏两兄弟互看一笑,想主家两口子要说话,连忙策马骑开去些。

 少商转过身来,笑眯眯道:“我听说文修君以前看的严,可如今车骑将军渐渐不听她的话了。你上回不是送了他两名美姬嘛。我看啊,这是人数太少,力有不逮。你再寻些年轻力壮的美姬给人送去。不妨暗中许诺,谁能的王将军时时真身上阵,将来离了王家就重重有赏。有了财帛,将来不论嫁人还是自立女户,都富富有余了。总而言之,大家齐心合力,定要夜挽留王将军在榻之上。”

 凌不疑好像肤又白了几分,脖颈上青筋浮起,宛如从牙里迸出:“…这种话,也是你一个未嫁人的小女娘能说的?你怎么不索让我派人去给王淳下些巴豆!”

 真应该叫姓袁的来听听,看善见公子吃不吃得消。凌不疑又忽发奇想,若楼垚听到这番言论,难道还会不管不顾的全盘赞同拍手叫好?那他是真做不到了。

 少商笑道:“为何不能说。我这是正道妙计,美人放在那里,他若不动心便平安无事。下巴豆嘛,到底落人话柄。唉,也不知王将军口味如何,他若喜爱年长些的就好了,所谓三十如狼,四十如虎,到时如狼似虎地动山摇,保管叫他正旦前就告病休。”

 “这些七八糟你都是哪里听来的!”

 “你以为乡间妇人闲来无事,在太阳底下都会聊些什么。”

 “那你就全都听着?”其实军营中荤段子也不少,但凌不疑冷漠自持,从来避而不听。这下可好了,他跳过的课业自家未婚都给补足了。

 “求知不倦,学而不怠嘛。”少商摸摸鬓发,毫不在意,“孔夫子都说了,男女居室,人之大伦啊。”

 “这是孟夫子说的。”

 “哎呀差不多啦,你怎么和陛下一样,一个字都要挑出来。做人要宽~厚~!孔夫子不是说过嘛,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。难道你没听说过。”

 “…这也是孟夫子说的。”

 少商皱眉道:“怎么什么都是孟夫子说的,这孔夫子都干嘛去了。”

 凌不疑忍住要翘起的嘴角:“他忙着说,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!”

 少商不悦了:“我这样不好,你还娶我做什么,赶紧去退亲罢!”

 “断断不退!”凌不疑十分正派,“你这样的无行妖孽,口无遮拦,我若不收了去,恐祸害苍生。”

 “你…”少商难得语,啧了一声,怒而用力拍打他臂膀。

 凌不疑终忍不住朗声大笑,清朗松快的笑声直传到两旁的侍卫队中,梁邱氏兄弟互看一眼,俱是心欢喜。梁邱起更想,还是程小娘子有本事,自家少主公从今早出门开始的阴郁不快总算散去了。

 “你有话就和我说,别老是与侍卫搭话,青天白呢。”凌不疑看着骑马在前头的梁邱飞,年少飞扬,爱说爱闹,若他和梁邱飞以及少商三人一道走在路上,十人里九个都会以为他们才是一对。

 “行,那我‘晚上’再同他们说。”少商很顺嘴道。

 凌不疑微一抿嘴,当即凑近过去作势咬人,少商咯咯笑着用掌心挡住了他的嘴。凌不疑觉得她这幅淘气的样子十分可爱,便在她柔的掌心亲吻了一下,然后又极快的啄了一下她粉扑扑的小脸蛋。

 少商立刻脸红了,青年俊美高耸的鼻梁几乎触到自己的面孔,气息浓重灼热。她只是嘴把式,当下如一只烫的虾子般弹开去,缩在角落结结巴巴:“…这可是青天白啊。”

 两边的侍卫十分专注的目视前方,无一人往四面透亮的軿车里去看。

 “你这人,从今早出门起就一副讨债不成闷闷不乐的冤家面孔,我怎敢跟你说话。”少商赶紧扯开话题。

 凌不疑面上情思未褪,可此时此地也的确不能做什么,只能收起白森森的牙齿瞪她一眼,然后捏起她的一只小手在自己大掌中着,半刻才道:“等你见了家母,回程路上还能这样高兴,我才服了你。”

 少商全然不当回事。恶婆婆嘛,她在镇上不知见过多少,打骂吵架还有亮菜刀要拼命的都有,那又如何,她也不是吃素的。想到这里,她谄媚的凑近了未婚夫提议:“服不服有什么意思。若我回程途中神色如常,你就替我向皇后再告假一呗。”

 “还告假,又想睡一?”凌不疑哼了一声,“况且,你这赌约不对。你赢了,我要替你告假。你若输了呢,拿什么抵给我。”

 少商看着他深沉发的眸,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喉结随着说话微动,不由得口舌发干不敢再看他了——可以,偿不行。

 正在此时,她目光一掠前方不远处,直如看见了救兵般,指着喊道:“你看那是谁?”

 众人看去,只见那人花白须发,面色红润,一身富裕乡绅打扮,竟是汝王。

 老王爷身边只跟了几名护卫随从,此时正兴致的跟在一群吹吹打打的亲队伍后面,一面和乡老笑谈,一面不住去瞟坐在牛车里的新娘子——十足老不正经的样子。

 凌不疑阖目一叹,只能先放女孩一马,叫人将马车靠过去。

 “王爷,您又跑出三才观了。”凌不疑自行下车,然后托着少商慢慢下来。

 “什么跑不跑的,孤又不是囚徒!”汝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东看西看发觉只这一对未婚夫,便放心道,“今乡间有嫁娶之事,便来凑凑热闹。说起来,这桩亲事还有孤穿针引线的功劳呢。”

 少商站定后作揖行礼,笑道:“老仙翁,您这么喜欢热闹,出什么家修什么行呀。红尘俗世多好玩呐,你舍得吗。”

 “唉,一言难尽,一言难尽。”老王爷抚须摇头,又上下打量女孩身量,含笑道,“嗯,程小娘子倒是模样更好了。”

 凌不疑看着,忽道:“吾妇不知,老王爷哪里是喜爱热闹,他是喜爱婚嫁之事。从以前起,他就爱看着人家成婚,张罗人家成婚,然后…”

 “然后替人家成婚。”少商促狭的凑完这句,凌不疑忍俊不,随即放声大笑。

 老王爷被吓的花容失,连连摆手:“这可不敢说,这可不敢说!你们两个不学正经的,真是狼豺配虎豹,都不是好人!当初还是孤去程家提亲的,你们两个过河拆桥的!”说着愤而甩袖走,少商连忙上前拉住了,连声道不是,他才气呼呼的站住了。

 “看你等行路所向,是去看望君华的罢。”老王爷忽的怅然起来,“唉,当初多要强多厉害的一个小女娘,如今却这样了。若是霍翀还在,不知有多心疼。她也是命不好,双亲早亡,兄长又走在她前头,唉…”

 凌不疑不笑了。少商也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低头听着。

 “你们今去正好,适才我看见崔祐也从这条道上过去了,还装了一车补养锦缎呢。他倒是有心,三不五时就去探望。唉,当初君华嫁给他就好了,阿猿打小就喜欢她,过门后还不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啊。唉,都是命,都是命…”老王爷摇着头,说不下去了。

 与汝王分别后再次上路,凌不疑沉默的端坐车中,这次少商不敢再逗他了,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,却被他反手抓住牢牢捏在掌心。

 看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,少商略略吃痛,却忍住了没说。

 霍君华所居的别院坐落在一片纷纷扬扬的杏花林中,此处依山傍水,前有溪后有山坳,下面是一片食邑归属凌不疑的村落。此时别院门口停了一辆极大的辎车,七八个男女仆众正忙着将车中之物卸下后,再陆续往内院搬去。

 看见凌不疑托着少商下车,他们纷纷弯行礼,恭敬道:“公子来了。”

 凌不疑一点头后,拉着少商就往内院走去,才走了几十步,一名面有刀疤的老媪上前来,躬身行礼。

 “阿媪,崔侯呢?”凌不疑道。

 “回禀公子,崔侯已在内堂了,正与女君说话。”阿媪抬起伤痕累累的可怖面孔,少商忍住了没被吓到。

 阿媪又看向少商,温言道:“这就是少商君罢,真是好看。”见少商见礼时行止妥帖,她笑容更盛,“今女君心绪甚好,今早还喊着要去林中采杏子呢。”

 凌不疑微微一笑,低头对女孩道:“阿媪是母亲的傅母,她没有姓氏,年幼时被外大母捡来做侍婢的。待会儿进去后,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,千万别多言。”

 少商忙点头。

 三人履后踏入内堂,这时,一个十分奇怪的女子声音从里面传出来。

 “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啦,不要再来了,我是不会嫁给你的!你若是再来,我叫兄长拿将你打出去!”

 ——听声音应是中年妇女了,可口气措辞却宛如小姑娘一般。

 然后是一个讨好赔笑的中年男子声音:“…别别,别叫你兄长来!咳咳,咳,我不是来纠你,就是来看看你,这次我得了两匹鲜妍的锦缎,给你做衣裳正好!”

 凌不疑脚步略顿,攥着少商的手掌又紧了紧,然后拉着她坚定的大踏步进去,少商跌跌撞撞跟进去,然后被拉着一起拜倒。

 “女公子,小可见安了。”凌不疑恭敬的以额触地。

 少商有样学样,也道:“女公子,小女子见安了。”——诶,女公子?怎么不叫母亲。

 从抬起的臂弯间偷看,只见内堂当中坐了一名面貌酷似凌不疑的中年女子,如果不算她脸的不耐烦,容之美竟不输于皇后和越妃。

 她对面坐了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,形容有些猥琐,尖嘴猴腮手脚细长,倒不负‘阿猿’这个名。

 霍君华大模大样的坐在当中,轻蔑的看过来,娇滴滴道:“阿猿你看看,阿媪适才提过他们的。这是我堂伯家的侄儿,他们那儿遭了灾,过不下去了,就来投奔我兄长。”

 崔祐似乎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情景了,只能苦笑着点头。

 凌不疑细细端详生母,温和道:“女公子今看来气甚好,前几忽起一阵寒气,那道羊羹还是要继续吃下去的。”

 霍君华柳眉倒竖,拍案道:“你自己管好自己罢,一群吃白食的,轮的到你对我指指点点!哼哼,今还带你新妇一起来打秋风。我告诉你,凡事适可而止,别贪得无厌。我兄长脾气好,我可不惯着你们这些写蹭吃蹭喝的。”

 ——这可真是天下奇闻,自少商认识凌不疑以来,别说为难,就是脸色都没几个人敢给他看的,今却吃了这样一通没来由的厉害训斥。

 不过,他似乎已经习惯了,神色一点没变。

 “好啦好啦,贤侄也是关怀你嘛。”崔祐赶紧来打圆场。

 霍君华调转口,大声骂道:“要你多管闲事。我的侄儿你叫什么贤侄,你占我便宜么?”

 阿媪坐在她身旁哄劝道:“不是不是,哪能呢。崔家公子和家主兄弟相称,你们兄妹的侄儿,他自然也叫侄儿啊。”

 霍君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了脾气,哼哼两声不再骂人。

 崔祐趁这档口,赶紧让奴仆捧着两幅五彩斑斓的锦缎进屋,亲自展开来让女神观看。

 霍君华用挑剔的眼神刷了几下,哼哼唧唧道:“还算不难看,好吧,阿媪收起来吧。我是给阿猿你一个面子,别以为我缺这个了,我兄长什么没有啊…阿猿,你说这回我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好?”她接过阿媪手中的锦缎,拿来在身上比着,笑的仿佛十几岁的女孩子。

 崔祐欢喜的不行,笑呵呵:“你从小就好看,穿什么都是第一等的!”

 霍君华被恭维的十分舒服,得意的娇笑起来:“那是自然,还用你说!整个县里乡里,我称第二,看谁敢称第一!”

 得意过后,她面色忽又悲伤起来,“可是,既然我这么好看,为什么阿文兄长不喜欢我呢?明明他和兄长那么要好,却待我不冷不淡的。我小时候他还顶着我上树呢,后来却再不愿理睬我了,这究竟是为什么呀…”

 “陛,陛…”崔祐面色涨红,却又不敢叫出来,偷瞥了凌不疑一眼,低声道,“你们差了好多岁,他是拿你当妹妹呢。”

 无需解说员,少商听到这里,心里已经一片清明了,她不由得惶恐的去看凌不疑。

 身旁的青年双目垂视前方地面,纹丝不动。

 “我知道!”

 霍君华忽然恶狠狠的叫起来,面目扭曲愤懑,双手神经质的撕扯着锦缎,“就是越姮那个小人,整涂脂抹粉的勾引人!什么都要跟我斗,一直跟我争抢风头,还让阿文兄长厌恨我,疏远我!我绝不放过她,给我等着,看我怎么收拾她!我要那小人身败名裂,无颜见人…”咒骂到后面,中年妇人竟如孩童般带了哭腔。

 如今的越妃可不是当年邻县大户之女了,虽然内堂已遣退奴仆,但也不能这样辱骂,崔祐急的团团转,忙道:“诶诶,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陛,陛…那么一个男子,你还可以嫁给别人的呀!”这话一出,他立知不妙,紧张的望向中年妇人。

 果然,霍君华神色怔忡起来,低低的柔声道:“…有那么一个,相貌还算能入眼。那家姓凌,是为了避难从外乡迁居来的。可惜穷了些,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,缺吃少药的…”

 她脸上一片娇羞,手指忸怩的捏着那幅锦缎,随即又骄横的抬起头来,“不过没关系,兄长有人有钱,让兄长帮扶他就好了。只要有我在,凌氏总能慢慢兴旺起来的!”

 兴旺是兴旺起来了,不过后面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——少商暗暗吐槽。

 “可是兄长却不喜欢他,说要再看看。为什么!为什么!”霍君华忽然神色激动起来,癫狂着起身,“我要去找兄长理论,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他不让我嫁!我就要嫁,我就要嫁,兄长,兄长,你在哪里…”崔祐和阿媪都慌了,赶紧去拉扯她。

 霍君华用力挣扎,大声喊叫起来:“兄长,兄长你出来,有人抓着不让我去找你!兄长,兄长…”她忽顿了一下,脸上出惊恐犹如见到妖魔的神情,仿佛从心底嘶哑着喊叫出来:

 “不——!兄长已经死了!他死了!”

 饶少商素来胆大,也被这魅可怖的叫声吓了一跳,瑟缩着挨到凌不疑身旁。

 霍君华脸是泪,恍恍惚惚的嘶叫着:“兄长死了,都死了…我看见他的头颅被挑在旗杆上,还有阿嫂,还有侄女侄儿们也都死了,一具具尸首在那里,小阿夙,她都要出嫁了…天哪,天哪…我要去找他们,我要去找他们…”

 阿媪紧紧抱住她,崔祐跪在她身旁,无声流泪。

 霍君华忽然看见跪坐一旁的凌不疑,喃喃道:“你是,你是凌益…”

 她仿佛从他脸上见到了前夫年少时的俊秀模样,瞬间双眼堆怨毒,咬牙切齿的冲过来:“你负了我,为什么不去死!我兄长死了,你为何不去死!你去死你去死…”

 说着尖尖的手指就要来划破凌不疑的面孔,凌不疑立起轻展右臂,一个刀手拍在生母后颈,然后霍君华就软软的瘫倒了。

 凌不疑打横抱起生母,阿媪拭泪在前引路,少商和浑浑噩噩的崔祐跟在后面。将霍君华安置在内室上,凌不疑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后,吩咐阿媪好好照看。

 崔侯犹自一的哽咽,拍着凌不疑的胳膊道:“你先回去罢,上回也是这样,看见你,她老要想起你父亲,你们母子还是少见的好。以后有空去我府上饮酒,带上你新妇,我留了东西给你们成婚用的。我再留会儿,等她醒来,我哄她两句,说不定她又高兴了。”说完就几步伏到霍君华榻边,眼不错的凝视着上之人。

 凌不疑看着榻上塌下的两人好一会儿,然后拉着少商安静的出去。

 他们在别院前堂用过午膳后,人马都稍事休整,一行人再度匆匆上路了,回程途中,两人静坐无言。

 少商自己也心的很,过了许久,才幽幽道:“算我输了。你别替我向皇后告假了。”

 实在是太惨了,虽然婆媳问题是木有了——因为人家根本停留在无忧无虑青春年少的霍家大小姐记忆中,哪会认自己这个儿媳——可实在是太惨了,母子俩竟都不能多见!

 凌不疑摸摸她微凉的脸颊,将座位上的大氅拎来披在女孩身上,然后揽她在怀里贴着。

 “那…崔侯夫人呢?”少商忽想到一事。虽然霍君华疯了很可怜,但自己丈夫这么一副痴情的嘴脸,哪个老婆能忍。别回头打小三打到杏花别院,然后上了都城头条才好。

 凌不疑知她心中所想,微笑道:“母亲嫁后多年,崔侯终于被老母着成了家,膝下有二子。崔侯夫人是生次子时难产而亡的。原本崔老夫人还要儿子续弦,可不久后我母亲就与父亲绝婚了,崔侯便抵死不肯再娶,鳏居至今。”

 少商长叹一口气:“果然以貌取人是为不妥。崔侯虽貌寝,但用情至诚,用心至真,这一腔的情意…万金难换呀。”

 凌不疑低低嗯了一声。

 少商心念一动,想到那个‘用情不诚,用心不真’的正是凌不疑的生父,也不好继续再说什么了,只能宽慰道:“你别担心。霍夫人又不认识我,也不认识我全家。到时我冒充来打秋风的穷亲戚,常来看望你母亲好了…呃,你母亲不会打穷亲戚吧。”

 凌不疑失笑,摸着她柔软的顶发:“十休沐一回你都嫌不够睡,如何有功夫来看母亲。还是等成婚后吧,那时陛下总不会再揪着你去长秋宫读书了。我们的日子,以后长着呢…”

 他的声音渐渐渺远,目光向远方投出。只见前方村落炊烟袅袅,苍白的烟雾罩在这片如黛青山之上,犹如梦境里。

 少商早习惯了午睡,此时又累又困,便挨在凌不疑怀里打瞌睡,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又温柔又安全,好像幼年祖母哄她睡时,轻拍她的襁褓的声音。

 不久,她就睡着了。 lUHaN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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