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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  【第六章】

 遇喜。

 多久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?

 朝夕姑娘与二王爷介绍两人相识时,他第一句话就是:“遇喜?这名字倒可爱。”

 “便是希望这名字给她沾点喜气吧。”朝夕姑娘笑说,“这孩子人生中最好命的事情是遇见我,靖王您说,那可有多歹命。”

 第一次见面,是靖王想找人给他录书,但那些先生的字他都不满意,不是嫌太匠气,便说不够灵秀,偶然在二王爷那见到自己的手抄本,喜欢她的字,这才到了天琴阁。

 两人见面渐多,渐渐无话不谈,靖王才跟自己说,原本是想托二王爷便罢,后来是听二王爷说自己弹得一手好琴,这才上天琴阁。

 二王爷总是很朗的样子,可靖王却很少笑,遇喜自然知道原因——天琴阁来往不乏达官贵人,挂牌姑娘们知道的事情恐怕比后妃们知道的还多。

 王妃虽然貌若天仙,但子却疏,不合靖王心意,可偏偏又气量狭小。

 成亲半年,王妃肚子没动静,一个打小伺候靖王的通房丫头却先有了孩子,靖王自然是高兴的,只是好消息才没多久,丫头莫名其妙滑了胎,一查之下,原来是每喝的补药被动过手脚。

 靖王虽然对王妃心有怀疑,但妹妹启善公主嫁在忠武将军府,别说无凭无据,即便有凭有据,也得替妹妹想一下。

 又过了半年,另一个通房丫头也有了身孕,这回府中小心翼翼对待这丫头,丫头自然也是诸事注意,别说院子,连大门都不迈出一步,靖王天天去瞧这丫头,丫头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,眼见就快临盆,那丫头却掉在池塘淹死了,都说是王妃命人死那丫头,否则那大雨,她又有了身孕,怎可能在那种天气还到院子里。

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,大将军那边传来启善公主有孕消息。

 那意思也很清楚,妹妹能否安然十月,就看他了。

 遇喜觉得这男人很可怜——他本无心夺权,却被卷入权力斗争中心,母亲被掐在皇太后手中,妹妹则在大将军手里,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忍耐与沉默。

 刚开始,靖王一个月只来两三次,总是听她弹弹琴,念念书,太阳下山之前,必定离去,到后来,变成几天便来一次,两人论古述今,也合绘过几张图,遇喜开始想,若将军之女没对他一见锺情,又若他只是生在一般人家,应该很快乐,一匹马,几卷书,游历天下,而不是像现在,被困在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权力斗争里。

 朝廷派系暗汹涌,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拢他,大将军就这么个女儿,少将军就这么个妹妹,靖王的岳家,可是握住了整个华朝的兵马。

 以前,她问过朝夕姑娘,跟二王爷既然如此之好,为何不让二王爷带进王府。朝夕姑娘笑说,傻孩子,身分不配呢,青楼的主人家怎么样都不好听,我既然喜欢他,自然不愿他的名声因我受累,何况,王府那地方,是人能待的吗,我如果进了王府,不是我死王妃,就是王妃死我,糟糕的都是他,何必呢,这样见面就好了,大家都开心。

 当时遇喜似懂非懂,后来才了解,朝夕姑娘不是潇洒,二王妃早在府中出家,王府之事都由侧妃打理,而那侧妃原本只是王爷的近身丫头,八九年前有次刺客行剌,那丫头眼见刀剑来袭,居然自己上给王爷挡了一下,也亏得那一挡,王爷才保住命,二王爷跟皇上同母所生,皇上一直很疼爱这个弟弟,一纸诏书下来,破格封了那丫头为侧妃。

 也由于是近身丫头出身,侧妃娘娘对二王爷一直忠心耿耿,府中女子有孕,都是尽心照料,知道二王爷喜欢朝夕姑娘,皇宫若有赏赐事物,也会留下朝夕姑娘那分,让人送过来。

 朝夕姑娘若是进入二王府,绝不可能受欺侮,而迟不进府,只怕也是那句,身分不配。

 那是遇喜发现自己喜欢上靖王后,才有的感觉。

 她虽然是青楼女子,但琴棋书画无一不,要说名动京城也不为过,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表达过赎身之意,她都不愿意,说词自然是自己不配入那高门大户,那些达官贵人见她如此“自知”自然只会更喜爱,但不愿意的原因,只有她自己知道,不是她,是他们不配。

 她在天琴阁,是被闺秀一样养大的,读诗书,阅诗词,那些人不过把她当收藏品而已,不配拥有她。

 在她的想法里,来青楼的人恐怕都不好托终身,最好是她攒够钱,给自己赎身,远离京城,到个不知名的小渔村,找个老实的人嫁了。

 虽然四岁上下就离开家乡,可她一直记得那里的气味,蓝色的天,蓝色的海,风中咸咸的味道,夜晚时规律的海声——遇喜想,如果能再回到海边生活,一定会很快乐的。

 不需要华服,也不用美食,平平淡淡就很开心。

 没想到就在她快攒够钱时,遇到了靖王。

 两人有时候开船游湖,有时在外郊骑马,他喜欢听琴,遇喜十五岁后便不再背新琴谱,但为了他,她又开始一曲一曲记下来。

 有次他说,带她上街走走。

 城东热闹,她自是去过,可见他却不往大路,尽往小巷子钻去,虽然觉得奇怪,但也没多问,不久,进入一间干净的小房子。

 交谈过后,遇喜才知道,小房子的主人是宫中退休的制琴师,他带她来量手,要给她做一把琴。

 一个多月后,那把琴到了她手中——琴式似宣和,非宣和,左侧半朵牡丹,那是皇室之纹,既想表达此琴出处,又不便说得太明,便是半朵为凭。

 第一次,遇喜觉得靖王可能喜欢自己。

 但也不过就在瞬间而已,因为靖王接下来便说,让她别想多,因为她原本的那把花魁琴声音实在太沉,他听不惯。

 美梦瞬间而醒。

 是啊,他身分这样尊贵,怎么会喜欢自己。

 遇喜渐渐明白朝夕姑娘口中那句“身分不配”是什么意思。

 即便他带她游湖,骑马,对奕,与她谈天说地,那也只是因为她能懂他说的话,其他,与感情无关。

 三千的赎身银,终于是存够了。

 遇喜想离开,但又想,自己若离开了,只怕一生都见不着他了。

 想了想,终究还是留了下来。

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,有天朝夕姑娘叫了她过去,那小厅里,靖王也在。

 朝夕姑娘把她的卖身契给了她,“靖王给你付了赎身的三千两,你等会拿卖身契去官府消了花押,此后便是自由之身。”

 朝夕姑娘说完这话,便走了,小厅里留下她与靖王。

 遇喜想,这是要带我回王府吗?但怎么想都不是。

 正当疑惑,只见靖王走过来,给她理了理头发,“你便去收拾一些东西,我命人送你出城,出城后,就去南方吧。”

 “为什么要送我去南方?”

 “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大海吗,便去看一看吧,我过些日子就去找你。”

 那是她跟靖王最后一次说话。

 她出了城之后,刚开始的确是朝南方走的,可是才半个月不到,便听说靖王跟王妃被杀之事。

 她当下便回到京城,给靖王跟王妃收了尸,天热,她力气也有限,心想,反正靖王府早就是废墟,不如便去那里火化了再说。

 靖王府的朱红色大门上贴着封条,女人不管,撕下门上的封条之后,便把牛车赶了进去,路上自是有人跟在后面看,她也不怕,反正,也没什么好怕了。

 大火在院中烧起,遇喜突然想,自己曾经是那样希望能进来靖王府,没想到终于是进来了,却是一生一死,他的书房,不知道是什么模样。

 他身边的侍卫曾说,虽然后来已经知道那两丫头一滑胎一溺死跟王妃无关,而是大将军指使,但靖王还是无法不介怀,常常一个人在书房,一待便是整个下午,不让人进去,也不怎么出来。

 那么一个心游天下的人,书房到底有什么,可以让他待得住?

 靖王府很大,遇喜直找了一个多时辰,才找到靖王书房所在。

 四周有几株大树,隐隐听得见鸟鸣声,前面一个小塘,塘里金鱼游啊游的,延墙而植的紫花开得十分美丽。

 遇喜推开那扇雕着祥云花样的木门,案头在左边,窗旁放着一张卧榻,右边偏房则放了一架又一架的书。

 她走向左室,手指轻轻抚过书桌,笔架,砚台上,墨已干涸。

 她坐下。

 所以,他很长的时间看的都是这样的景

 空的房间,十几个架子的书。

 案头上一叠宣纸。

 看样子他走得匆忙,那宣纸得很,好像是匆忙放上的。

 遇喜把放在笔洗里的笔拿出来挂好,那半盆水则是拿去外头倒掉,接着拿起挂在椅子后方的小巾擦起桌子。

 那叠宣纸,则是一张一张重新叠好。

 遇喜一张一张收拾,直到剩下没几张时,这才发现最下面那张上有图案。

 把剩下的三四张一起拿起,那画纸上的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,眉眼含笑,嘴角轻扬,一身红色披风——不是自己,又是谁?

 靖王怎么会画自己的画像?

 她后来把整个书房搜个遍,在那卧榻下面发现一个箱子,里面有上百卷她的画像,夏秋冬,整整三个年头的变化。

 他们是三年前的夏天认识的,最早的一张画,便是在那个夏天。

 她是天琴阁的花魁,衣服一年四裁,虽然衣裳极多,但她记极好,一件一件都记得是什么时候,那分明是第一天见面时的模样,绿色对领,两层绕裙,鸦青色束带,天气热,她有些中暑,因此那戴的都是玉器,不戴金银。

 靖王斗里有个小盒子,放着一方手帕,小香包,跟一只耳环,那都是她的,骑马掉在城外,由于不是值钱之物,因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,可没想到,他竟去找了回来。

 靖王也喜欢自己,到这时她已经不用怀疑,可他怎么又不说?

 难道是因为王妃不孕,大将军又护女,怕自己受到牵连吗?

 心疑惑,只是这问题,已无从解答。

 遇喜带着那一箱画,已不想再去海边,而是随便找个小村落住下,卖绣品度,隔壁大娘见她年轻,几度想给她说亲,都被她拒绝了,只说丈夫过世,只愿守寡,不愿再嫁。

 又过数月,便听见大将军兵败消息,她在街上听见消息时,发呆久了,染了些风寒,原以为几帖药便好,可没想到这风寒来势汹汹,才几,她竟是连也下不得。

 遇喜知道大限将至,将手边金银都托给隔壁大娘,托她两件事情,一是她死后把她跟那些画一起火化了,第二件事比较难,把她的骨灰,送入已经成了废墟的将军府祠堂。

 此后几度昏沉,也不知道是梦,还是自己真的魂魄离身,真见到那大娘跟丈夫把自己骨灰送入已经焦黑一片的将军府。

 再后来,便又是几度昏沉,睁眼,已经到另个世界。

 并不是不害怕,也不是不惊慌,只是她早练就喜怒不形于,不知如何应对,只能暂时假装没醒,等想好了,再做打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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